當永續失去溫度:從空服員悲劇看台灣 ESG 的人性缺口
當我們談「永續」,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往往是環保:減碳、節能、循環經濟、淨零排放。近年 ESG(環境、社會、治理)成為企業顯學,報告書與指標層出不窮,企業紛紛追逐「E」的成績單——碳盤查、節能績效、再生能源比例都獲得良好的成績並越上新聞版面。但就在這份亮麗成績單之中,一則消息格外刺眼:長榮航空一名年輕空服員,在帶病上班且不敢請假情況下值勤後不幸猝逝,引發社會對過勞、請假制度與企業責任的強烈質疑。這起事件讓人不得不重新追問:當永續只被理解為「環境的永續」,而不是「人的永續」,企業的根基真的穩固嗎?
在一個公司可以細算碳排到公斤卻說不清員工平均睡眠時數的年代,我們也許需要回頭檢視,「S」(Social) 與「G」(Governance)究竟被企業放在哪裡。台灣的企業文化長期受代工邏輯影響,我們強調努力賺錢而不是聰明的賺錢,強調效率、交期,卻較少投資在組織內部的照護系統與溝通機制。空服員的疲勞、護理師的超時、服務業的長工時,這些看似分散的勞動現象,其實都來自同一個結構性盲點——當人被視為「生產資源」而非「永續夥伴」,ESG 的社會與治理面再怎麼書寫,也難以落地。
真正的永續,應該是「對外減碳,對內減傷」。唯有在尊重人本價值的制度裡,環境的責任才能長久被實踐。這不是情緒性的呼籲,而是一個企業生態系必須面對的現實命題:沒有健康與信任,企業的永續永遠只是一場行銷。
被環保掩蓋的真相:當 ESG 的 E 比例過高
若從制度面檢視,台灣在 ESG 推動上其實不算落後。主管機關早已要求上市櫃公司揭露永續報告書,證交所也設立指引與查核機制。氣候變遷因應法、溫室氣體管理法、綠色金融行動方案等政策相繼出台,政府、企業、學研機構都投入大量資源在「E」的量化管理上:碳盤查、碳足跡、碳費、碳權。這些努力固然必要,卻也讓 ESG 的三個面向呈現出明顯失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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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向 |
常見關注焦點 |
政策/企業行動密度 |
量化可行性 |
現況特徵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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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(環境) |
減碳、能源、廢棄物、水資源 |
高 |
高 |
具完整指標與稽核制度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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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(社會) |
勞動權益、職安衛生、多元平等、供應鏈人權 |
中低 |
中低 |
常流於「活動敘述」、缺乏量化指標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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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(治理) |
組織架構、內控、資訊透明、申訴機制 |
中 |
中 |
形式化揭露,內部落實度不一 |
表面上,企業的「社會責任」篇幅不小,實務上卻多淪為形象報導。例如:辦志工活動、捐款、贊助、健檢等計畫,卻少有關於「實際工時監測」「職業倦怠風險」「員工健康維護」的制度揭露。治理面(G) 也存在類似問題:董事會性別比例、或相關規定都被明文要求但實際就是剛好合規而已,是否真有公司因為被規範後治理能力變好了有待觀察,但確定的是內部申訴與溝通機制常形同虛設,許多員工表達訴求或意見時,組織缺乏依照規定有管道,但卻沒人敢使用,台灣勞工連請假都不敢了更何況給予公司反饋。
這其中原因文化面是關鍵中的關鍵。台灣的產業結構長期以代工與服務導向為主,台灣企業競爭優勢長期來自「速度、彈性、成本控制」。這種效率文化滲透進管理基因:當市場壓力來臨,犧牲的往往是「最彈性且最容易壓榨的人力」。例如製造業的超時輪班、護理與服務業的人力不足、航空業的疲勞航班排程,背後都有一個共同邏輯——人力被視為高彈性的消耗資源,而非永續資本。此外當社會面與治理面的指標沒有與環境面同等被稽核,企業自然傾向將注意力放在「有分數可拿」的環境項目上。
這正是長榮航空事件之所以令人震撼的原因:它並不只是單一企業的疏失,而是一面照出整個社會文化與制度結構性的問題。台灣的職場文化長期建立在「勤勞、聽話、負責任」的價值觀上,而這種「以忍耐為美德」的體系,使勞動風險被合理化、健康代價被制度化。
若企業真要邁向永續,便必須從企業文化的根本重新思考:如何看待「人」的價值。這不只是 ESG 的問題,也是關乎台灣產業轉型能否跨出下一步的結構性瓶頸。
長久以來,「台灣勞工便宜」被視為競爭優勢,卻也是舊時代思維的遺緒。廉價勞動力或許曾在代工年代支撐經濟起飛,但在全球邁入知識與創新經濟的今天,這種思維已成為最大的隱性負債。當企業仍以壓低人力成本作為效率指標,實際上是犧牲了創造力、專業留任與長期競爭力。
要走向真正的永續發展,台灣必須擺脫「開發中國家的經營思維」——那種以勞動強度換取短期生產力的模式已無法支撐現代經濟,企業跟別人比低價永遠不可能長久。唯有將「人力資本」的思維轉變,配合產業升級與 ESG 實踐才可能真正達到企業的永續發展。
誰守護勞動者? 社會與治理面的斷層與制度盲點
講完台灣整體的文化目光回到航空業,長榮航空空服員猝逝事件,表面上是個人健康悲劇,實則揭露出整個航空產業在「S」與「G」面向的長期結構缺陷。根據媒體報導,該員工在身體不適時仍持續值勤,部分班表安排跨越多時區、工時過長,請假制度又層層審核,使得勞工即使出現身體警訊,也難以立即休息。事件發生後,社會輿論聚焦於「過勞」二字,正反兩面觀點爭論,甚至對於事實是否如媒體報導都有好幾種說法,但撇開對錯真相不談,更深層的問題應是:「為什麼組織裡沒有一套能夠預防、監測、甚至傾聽的治理機制? 」 如果民眾太糾結於對與錯,那結果永遠不會改變。
這種問題其實在航空業早已不是新議題。從地勤到機師,航空公司的班表排定往往以航班效率與機隊稼動率為優先,工作制度充滿變動與不確定性。空服員不僅要面對時差、長時間站立與高壓環境,還必須承受「旅客滿意度」的隱形績效壓力。當企業文化中「顧客第一」凌駕於「員工健康」之上,便形成了結構性的職場健康風險。
更關鍵的是治理層面(G)的失靈。從管理制度角度來看,若一個組織的內部申訴、醫療支援(身體+心靈)、健康監測機制、勞安風險預防及評估機制都無法即時運作,甚是根本不存在,那麼它的「永續治理」只是形式。航空業的層級化管理特性,讓基層員工即使察覺問題,也往往不敢直接向上反映。工會雖然存在,但在議價或資訊透明上權力有限,導致「制度上有保障,文化上卻難落實」。
這樣的現象就像先前說的,它也並非航空業獨有。醫療體系中,護理師長期超時、輪班、心理壓力高;製造業裡,基層員工被迫為了交期與客戶要求加班;服務業裡,勞動者被要求「微笑服務」,卻沒有情緒支持機制。這些案例都指向一個共同的事實:當企業治理與社會責任未被視為核心競爭力,而只是「附錄項目」,整個勞動環境就會陷入制度性過勞。
從這個角度回頭看開頭說的,不能太糾結對與錯,因為那永遠不會改變結果,而是必須落實制度化管理,但神奇的是台灣企業願意花數百萬投資碳盤查系統、卻不願建立有效的勞工疲勞管理制度;當公司可以即時監控航班燃油效率、卻無法監測員工健康指標;當董事會對環境績效定期檢討、卻從未把員工流動率與心理健康納入報告時——我們所謂的「永續」便顯得片面與諷刺。
真正的企業治理,不只是讓公司「合規」而是讓人「安全」。這起悲劇或許只是冰山一角,但它迫使社會重新檢視:若連最具品牌形象與國際化程度的航空業都存在這樣的漏洞,那其他產業呢?從醫院到工廠,從飯店到外送平台,台灣的勞動結構或許都正被同一套「廉價高效」的思維慢慢掏空。
這正是我們需要從單一事件,走向跨產業反思的起點。
從天際線到工廠線:跨產業的過勞與治理共病
如上面說的長榮航空的悲劇不只是單一公司的問題,而是台灣整體產業文化的縮影。當我們把視野拉高,就會發現相同的結構性困境幾乎存在於各個領域。無論是醫療現場的護理人員、製造業的產線工人、餐飲與零售服務業的前線員工,甚至科技業的工程師與夜班技術人員,他們面臨的挑戰驚人地相似——高壓、長工時、缺乏休息、制度性沉默,以及治理結構的冷漠。
下表整理出部分主要產業在 S / G 面向的共同特徵與風險,可看出問題的橫向關聯性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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產業類別 |
主要 S(社會)議題 |
主要 G(治理)缺口 |
結構性成因 |
實際風險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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航空業 |
長工時、疲勞飛行、職場層級壓力 |
申訴機制薄弱、健康監測不足 |
營運效率導向、班表過度密集 |
過勞、健康惡化、組織信任崩解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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醫療業 |
輪班過度、護病比過高、心理壓力 |
醫院管理層與第一線溝通斷層 |
醫療資源不足、人力配置僵化 |
醫療錯誤、倦怠離職率高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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製造業 |
超時加班、安全風險、薪資落差 |
勞安稽核表面化、工會弱勢 |
代工壓力、外部價格競爭 |
工傷、心理壓力、員工流動高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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服務業 |
顧客滿意導向、低薪高壓、情緒勞動 |
缺乏情緒支持與溝通管道 |
顧客至上文化、績效導向 |
精神耗竭、離職率高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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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技業 |
專案超時、無界工時、遠距監控 |
缺乏工時監督與心理健康指標 |
高壓創新文化、績效極端化 |
長期過勞、創造力下滑 |
這張表顯示出一個共同的命題:當台灣企業面臨外部競爭壓力時,最先被犧牲的往往是「人」,共體時艱四個字想必大家都聽過吧。無論產業屬性如何,當治理結構就逐漸失去傾聽與調節的能力。企業永續因此變成了一場表面上的「綠色競賽」。
學者指出,這正是 ESG 在亞洲脈絡下最棘手的挑戰——相較於歐美重視「社會信任與制度責任」,亞洲企業多建立在「組織忠誠與效率文化」之上。這種文化下,企業會以「家族式管理」或「高績效文化」包裝對員工的高度要求,卻欠缺真正的參與與治理平衡。結果是:當危機發生,制度反應慢半拍,組織信任一夕瓦解。
當然這是以公司角度來看,以整個國家角度來看,當人的價值不如歐美澳等西方國家那樣被重視,低薪帶來的社會問題如工時長、少子化等等也開始變成亞洲國家共同的通病,這個社會成本不是公司出,但卻慢慢的蠶食社會,未來迴力鏢終究也會回來打擊企業的永續性。
因此這次航空業的事件不只是勞動議題,而是一個橫跨產業的治理問題。它提醒我們,台灣的「S」與「G」之間並非缺乏績效,而是缺乏制度與實踐。真正的社會責任不是舉辦志工活動或年度論壇,而是建立讓每個員工能被看見、能被聽見且能發揮價值的制度。唯有如此,企業的永續報告書才不會成為整天想著怎麼美化的遮羞布。
重構永續:讓 E、S、G 重新連線
要讓「永續」不再成為口號,我們需要從根本上改寫它的結構語法。長久以來,台灣企業在 ESG 的實踐上採取了「E、S、G各自獨立」互相關聯度低,且多數已E為優先的企業多,而這樣的情況必須改變真正的永續,不管企業重視E還是S,真正重要的始終是G,所有的東西都該從制度、文化面出發去構建,透過G把ESG重新串聯。
換言之:
- 環境的永續,是對外負責;
- 社會的永續,是對內照顧;
- 治理的永續,則是讓這兩者能被持續運作的制度保證。
若以企業視角重新思考三者關係,可以這樣理解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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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向 |
傳統做法 |
重構方向 |
具體建議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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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(環境) |
著重碳盤查、節能績效、供應鏈稽核 |
延伸至「人力永續」概念,納入勞動能源效率與健康管理 |
將疲勞與健康監測納入永續報告 KPI;將環境改善與員工福祉並列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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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(社會) |
偏重公益與形象活動 |
聚焦於工作條件、健康安全、心理照顧與溝通參與 |
設立「員工福祉指標」、導入定期匿名意見調查與心理健康機制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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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(治理) |
形式化資訊揭露 |
實質化風險治理、透明回應與危機機制 |
董事會需納入「人本永續」職能;設立員工代表席位或永續委員會 |
在這樣的重構下,ESG 不再是三個並列的英文縮寫,而是一個相互支撐的循環系統,讓企業永續從行銷語言變成經營哲學。
同時政府與監管機構也應重新定位自己在這個循環中的角色。目前台灣的法規多聚焦於環境稽核,對社會與治理缺乏具體的披露標準與罰則。未來應建立更具約束力的「社會面指標」:如強制揭露工時結構、離職率、員工健康支出、內部溝通事件數等。這些數據不只是「人資管理」的參考,而是企業永續風險的核心指標。
對企業而言,這樣的轉變也不是負擔,而是長期韌性的投資。國際研究顯示,重視員工健康與治理透明的企業,在危機復原力與創新力上表現更強,也更容易吸引年輕世代員工與長期投資者。換句話說,國外企業將照顧人不只是道德責任,更是商業策略。
因此當我們談「永續」,不應只問公司節能多少、碳排少了幾噸,而要問:
這個組織裡的人還健康嗎?還願意留下嗎?
他們在制度裡有被傾聽嗎?
唯有這些問題被正面回答時,「永續」才真正開始。
結語:人的永續,才是社會的永續
我們經常說,永續是「留給下一代一個更好的世界」。但什麼是「更好」?
如果下一代繼承的是一個空氣乾淨、海洋清澈,卻充滿過勞、孤立與心理壓力的社會,那樣的世界,真的比較好嗎?
真正的永續應該是「讓人能好好活著」的制度與文化。
這意味著,企業的責任不只是減碳,而是要確保員工能健康地、尊嚴地工作;政府的任務不只是推動綠能,而是要讓社會安全網覆蓋到每個被制度遺忘的人;公民社會的力量,也不該只停留在環境倡議,而要勇於追問:我們為了永續,犧牲了誰?
也許這正是台灣邁向下一個永續階段的契機。當 ESG 不再只是「報告的欄位」,而是一種面對人的誠實態度;當企業在談策略時,不再只問「會不會被稽核」,而開始問「我們的員工過得好不好」;當消費者不只是選擇減碳商品,而是選擇有良心的品牌——那時,永續才會真正成為社會的文化,而非政策的口號。
最終我們要守護的,不只是地球的氣候,而是人與人之間那條看不見的氣候帶——一種能讓善意、尊重與信任持續流動的溫度。唯有如此,下一個世代的永續,才會既是綠色的,也是溫暖的。